由于越来越多地受到伦理思想的影响,印度教的虔诚观获取了对抗婆罗门无为思想的能量。只有处于伦理性的需要而做出的行为,才认为自己具有完全有必要否认其他行为方式的合理性。在《薄伽梵歌》中表达出来的印度教思想还没有明确的伦理精神,大神还没有被理解成一个伦理性的人格主体。大约在公元前后,开始形成了伦理的行为的思想。这一发展的推动力来自于印度原著民的传统伦理观。这些原著民还保留着有发展能力的自然伦理观。充满有所作为的伦理观来自于印度南部。这是有其历史原因的。当雅利安人大约在公元前1500年进入印度的时候,印度本土已经有了一个发展到相当高度的文化。在印度北部,雅利安人定居的地方,原著民的文化没有得以保持。在那里,外来入侵者的文化渐渐得以确立,尽管它在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时还只停留在一个相当蒙昧的状态(游牧民族的萨满巫师)。而在印度南部的居民那里,婆罗门教的影响远远小于在印度北部,它们按照当地的自然的,伦理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的传统的元素发展着自己的精神生活,并且这种精神对印度教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通过后者对整个印度思想产生了影响。
《苦拉尔》(Kural)是一部可能产生于公元2世纪左右的伦理性箴言集,其中提出了以对他人之爱表达的虔诚属于真正的人性的主张。在伦理方面,印度教发展中最具有意义的是,自中世纪开始,罗摩(Rama)一个渐渐伦理化的神灵,受到了和毗湿奴(Vishnu),湿婆神(Siva)以及克利须那神一样的膜拜。通过这个被看成是大神的最重要的化身之一的神灵,可以看出伦理性在大神的性格特征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伟大的印度教先师罗摩兰达(Ramananda,公元1400年),一位罗摩的崇拜者,基于博爱精神对种姓差别提出了批评,并要求对最贫困和最卑贱的民众的尊严和人权的认可。著名诗人杜尔西达斯(Tulsi-Das,1532-1624)用印度东部的印地民族语言歌颂了罗摩的行为,并把它当成人们的伦理典范,要求人与人之间需要有兄弟般的情谊。这种为数量最多的下层民众争取地位和权益的行为,自然会得到这个数量庞大的阶层大力推崇,这可能也是印度教能从婆罗门和佛教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但是知道新时期,印度思想开始接触了在基督教以及欧洲思想中形成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伦理观并受到影响后(英国在印度的殖民),印度教中的肯定生命和世界的伦理思想才得以真正地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相抗争。对于印度新生代的思家来说,背离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绝非易事,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多个世纪传承的思想,此外他们自己也坚信,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可以给思想带来深度和内涵。的确,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以及神秘主义使得印度思想不会变得平淡,而欧洲思想却屡受它的威胁。在这些新时期的思想家中,受到佛教思想影响的甘地企图保持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他认为最好的生活方式是保持单身并且放弃一切现世所有的东西。在这种弃世的主张的同时,他又号召人们以伦理的行为为他人,为社会服务。所以他所理解的脱离世界和婆罗门所主张的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它不再是单纯的不作为,在甘地看来,脱离世界的最高的表达应该是行动的爱。甘地每周一天不说话。他相信沉默带给他内心的平静。这来自于印度教中的力量来自于“沉默”mouna和“平静”。他在沉默靠在纸上写字来交流。从他37岁开始的3年半里,甘地拒绝读报纸。他认为尘世的喧嚣比他的内心的不安更加不堪。
甘地也并未给这种伦理的行为提出在现实世界中面临的全部任务,因为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是不允许他的典范意义的人既具有精神和伦理性,又兼具社会和物质性。此外,甘地还拒绝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便利的知识和技能的进步,甚至包括能够救死扶伤的医学,所以说他给伦理的行为的范围设下了重重限制。让我们觉得甘地对于世俗中的事务还有兴趣的地方在于他是有着政治倾向的。他是个民族主义者,但却从来没有承认他的民族主义是强烈的,不是在任何地方都无可指摘的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的一种表达。当然他有能力使他的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和本应属于肯定观的伦理行为的思想令人信服地协调和统一起来。于是每当他更多地处于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或伦理的行为的思想影响下时,他的思想当中就会出现自相矛盾之处。他也不总是能很有理由地坚持一贯以来用非常生硬的言语表达出来的对知识和技能进步的蔑视。有时候他也会非常热情地去评价事物,或者去承认这样或那样的间接蕴含着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的事物。
印度新时期的其他思想家也首先关注了精神和伦理领域的进步,但是他们并没有像甘地那样拒绝知识和能力的成果,虽然他们也没有去表达这方面的兴趣。他们中所有的人都倡导社会改革,其中的大多数还提出民族主义的要求。他们通过给予现实世界的事物的巨大兴趣和选择积极的有所作为的态度的方式采取对生命和世界肯定的立场,但是他们并不觉得有必要直接去宣传这种肯定观。虽然印度思想已经发展到了必须要面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和否定问题的时候了,但是思想家们仍然回避对这个问题的追根溯源。这种情况和中国历史上的太平天国时期有类似之处,西方的基督教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形成了冲击,其中的对生活和世界的肯定观更是符合最底层民众当时的生存需求。不同的是洪秀全等人把宗教当成一种工具,本身并没有去遵循他们自己宣扬和制定的东西。所以这股思潮从开始就被曲解的和蒙上厚重的中国的帝王思想。
为了理解印度思想家们为什么去回避,我们必须要了解他们当时的处境。如果要他们彻底放弃传统的思想,重新开创一种新的思想,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传统的权威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排除了一切与之相抗的力量。让新时期出现的伦理的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得到认可的唯一可能性是,从对吠陀经文的阐释中寻找出路,并把新的东西当成传统的东西来加以弘扬。开宗立派,那需要极其艰难的巨大努力,可能不是一两代人可以完成的,对于新时期的印度思想家来说,他们更愿意在自己的现世生命中看到有所作为的结果,于是选择一条“急功近利”的做法,即假借传统之壳来宣扬自己的新思想,更为实用和更容易被较多人接受。太平天国也能看到类似的现象。
《薄伽梵歌》(Bhagavad-Gita)中表达了印度教对婆罗门教的要求。《薄伽梵歌》意为崇高者之歌,大约产生于公元前3实际,是印度长篇叙事诗《摩诃婆罗多》的一个部分。它是唯一一本记录神而不是神的代言人,或者先知的言论的经典。薄伽梵歌被多数印度教徒视为神圣,虽然是诗史的一部分,却也被视为奥义书之一,总共有700句,分成18章。这部史诗描写了俱卢族(Bharata’s)和他们有着亲缘关系的班度(Pandava’s)族争夺王位的故事。在这部史诗中有很多生动的歌曲,其中表现印度教内容的《薄伽梵歌》是最为有名的。它其中包含着克利须那神话神为勇士阿朱那(Arjuna)的车夫黑天的形象来点化他的故事。在战场上,两军对垒,准备交战的时候,阿朱那本应该给出开战的命令,然而他还在为是否能够承担亲属之间交战带来的死伤犹豫不决,低垂弓箭,坐在他的战车里。这时克利须那神化身的黑天告诉他,他不但能够这样做,而且他必须得这样做。黑天对阿朱那的劝导采用了许多印度教基本的宗教信念与概念,而且他也向阿朱那展现他与宇宙为一体的神身,最终成功说服阿朱那参战。阿朱那问,到底是行动好还是不行动好。黑天回答,弃绝行动和以奉献精神行动一样能得到解脱,但后者会更容易达到解脱的目的。所谓以奉献精神行动,即是不执著于行动的结果,不为感官与外物接触的快乐或悲伤所惑,譬如莲花之出污泥而不染,只为求自身的清净而行动。印度教宣扬无论是通过放弃作为,还是通过有所作为都可以达到圆满的境界。有所作为的道路甚至比无为更为优越。在为和不为之间只有相对的区别,最重要的是看在为和不为的状态中,思想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克利须那神教到阿朱那,世界是大神导演的一场不可理解的演出,是否参加到其中是由不得人自己愿意不愿意的。如果大神自己在创造和保持中世界都是靠有所作为,那么人怎么可能去选择一种无为的生活方式呢?克利须那神提倡的又是怎样的一种虔诚的行为呢?虔诚行为的观念在《薄伽梵歌》中被设以一个非常古怪的限制。它不被理解成为是一种处于由于大神给予的愿意为邻人做出善意的行为的爱而做出的行为。即不是提倡关爱邻人。而是提倡对神的爱的思想是纯粹的,没有包括任何形成为他人之爱的成分,单单只有那种对神的绝对奉献精神被看成是虔诚的行为,至于这样的行为的意义则不需要去考虑。只要以神的名义,即使是杀戮,都是虔诚行为。这里和《旧约》里面的以色列历史部分由相似的部分。除了去实现神的意志,不允许有任何其他的目标掺杂其间。《薄伽梵歌》把而且只把人们接受并扮演好由神分派的角色当成对人们的最高精神要求,而不需要人们去考虑行为本身的意义。《薄伽梵歌》提出的所谓的虔诚行为是如此空洞和非自然。有人在阐释《薄伽梵歌》时,认为它在教到人们爱神的同时,也在劝告人们爱他人,然而无论是从具体的文字,还是文章本身的逻辑来看,这种理解和原文的精神是相悖的。
最后,克利须那神说,人只有在全心奉献给神后,才能感到受到召唤去做出来来安人的衡量是恶的事情。即使是人的常识中认为是恶的事情,比如阿朱那在战场上面对与亲人的血拼,他在犹豫不决,因为这是他认为有恶的成分。然而因为是神昭告他必须这样去做,那么他把全心风险给神,遵照神意行事。我倒认为这个在古代的印度,这种思想的出现是统治者的强权意志体现,即用神意来代替他们的企图。大神是超越于人的善恶标准存在的。人们在这时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就是你决定做一个行为的时候,是不是认为这是神赋予你的任务,以及你是不是完全处于这样的想法才做出这样的行为的。如果他能坚定自己的想法,那么他就免除了一切罪恶,即使他杀戮。按照人的标准是恶的行为,在这样的思想认识下也成为善。基于一番教导,克利须那神最终要求阿朱那明白其实早已在他身上暗藏的战意,要求他宣布开战,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为了理解《薄伽梵歌》中为什么会出现虔诚的行为这样一个空洞而有非自然的概念,人们必须认识到,这对于它来意味着什么。印度教思想希望从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那里得到认可,这样的认可不可能是针对一般虔诚行为的,而只能是它首先放弃了对现实世界的兴趣,以及对世界施以作为的企图。由于失去自然意义而避免了对生命和世界否定观的正面冲突,所以这种虔诚行为或多或少是在精神层面上的。在《薄伽梵歌》中婆罗门教和印度教基于对“无目的而实施的行为的虚构”而达成的妥协,是一种极其聪明的选择,并且是极具智慧的人在面临窘境时才可以能想出来的。两方面都做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让步。印度教的虔诚给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设置了一道不可能的限制,以至于它实际上承认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婆罗门教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也给自己下了一道不可能的限制,并且把某种有所作为的生活方式和脱离世界的基本思想等量齐观了。所以从《薄伽梵歌》中可以很清楚得看到,思想在面临必须同时认可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和否定两种观念的窘境时,是多么的有创造和多么的圆滑。
在这一妥协当中,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看起来是取得优势的一方,因为它在其中仍然获得了优先权,然而实际上它是做出让步的一方。因为以往不被承认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所主张的虔诚行为,从它这里获得了和脱离尘世同样的地位,而它自己的权威仅仅是得以延续而已。所以《薄伽梵歌》是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对否定观的第一次胜利。即使要想表现得谦虚一些,它也仍然是意义非凡的。对印度教的对生命及世界肯定观的认可使得婆罗门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的权威被动摇了。由于认可了有所作为的生活方式,它就取得了一定的地位,这种地位必然会使它在有朝一日变得足够强大时从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观中彻底解放出来。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必然会发起新一轮的攻击。有所作为的虔诚观不会安于当下达成的妥协,它也不会长时间地放弃对现实世界有所作为的企图。它必须重新变得自然并试图完成这种自我实现。最终必然会发展成为虔诚思想中的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不再满足于要求认可有所作为的生活方式,而是明火执仗地向婆罗门对世界及生命的否定观发起进攻,争夺它的地位。印度教就是这种发展中的推动力,它在公元前800年-1500年期间战胜了拒绝承认对生命和世界肯定观的佛教,并将之赶出了印度。对于在《薄伽梵歌》中已经表现出了妥协能力的婆罗门教,印度教通过用自己的意义来改造婆罗门神秘主义的方法越来越多地利用了它的精神。
婆罗门教徒对于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在一定程度上认可的原因在于他们要允许那些生活在日常生活中的人们从事生产劳动,这是种姓制度的要求,甚至是附加在他们身上的一种义务。佛陀则从原则上否定劳动,佛陀觉得那像是一种无法避免的令人厌恶的东西。由于对生命的肯定和否定在印度思想中的并行存在,并且紧张对立,使这种思想本身具有一种复杂性。被婆罗门教和佛教拉下宝座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并不总是满足于一个被容忍的地位。它不断提出抗争,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地位,直到最新时期终于能够以那样完全的,不受阻碍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出现。所以印度思想的发展轨迹就是由这种日益彰显出来的对生命和世界的肯定观所确定的。
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知道最新时期都是承认否定观的效力的,而已也没有为自己提出要求,仅仅是致力于为了认可有所作为的行为方式的合法性谋得一席之地,由此隐藏了印度思想当中存在的一个自我分裂。其中提出的第一个对有所作为的行为方式有好处的重要的要求就是,必须要承认,以虔诚的心做出的行为和在无为中遁世具有同等的价值。这一地位被由在婆罗门教和佛教之外,异军突起的印度教所占据。
与婆罗门教和佛教不同的是,印度教是一个鲜活的宗教。婆罗门和早期的佛教思想只是一种哲学的世界观,只有后期的佛教才发展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印度教是一种独神主义宗教,它大约是在公元前700年左右,由在印度的克利须那神(Krishna)崇拜的地区的民间多神教开始发展起来的。而这种独神教并不与多神教发生对抗,而是通过把所有的神祗都理解成是一个主神的不同存在方式而容忍其存在。用来称呼印度教大神的常用词汇是薄珈(Bhagavad),即崇高者的意思。不与多神教发生对抗可谓意义深远,使得一种新兴的宗教在旧势力的夹缝中得以生长和壮大。这个大神并不被看成是存在于世界旁边或者超越于世界的创造者或者统治者,而是一切存在的原动因(婆罗门教中的婆罗门?),并由自身产生出整个世界。在早期的印度教中也并不具有非常明显的伦理本质,直到后来才慢慢获得。
所以说这是一个不同于查拉图斯特拉,犹太教先知和基督教的独神主义宗教。印度教和其他独神教的区别还在于,它不仅要求人们对神要顺从,要爱神,更要求人们要以绝对的宗教虔诚(Bhaki)来与之合为一体。这点和道家提出的“无为”有类似的地方,但是更具有肯定的生命观和世界观。所以印度教是一种与神秘主义有着亲缘关系的提倡活生生的虔诚的宗教。它作为一个渐渐形成的民间独神教在发展时已经面对了一个相当成熟的婆罗门神秘主义思想,并且不断受到她的影响。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印度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形式,以为印度教将对生命和世界的否定看成最高认识中可以看出。又由于它本身是一种持对生命及世界的肯定观的民间宗教发展而来的,相应的它当中就有了一种与从婆罗门神秘主义那里吸收过来的对生命及世界的否定观紧张对立的倾向。长期来看,从有所作为的思想出发的虔诚印度教信仰不能再否认其真实本质,它必然会促进其反对婆罗门思想的方法,而它的表现形式不是否认对生命及世界否定观的承认,而是要求承认以虔诚的心做出的行为和在无为中遁世具有同样的价值。这是极其聪明的一种做法,即不会招致婆罗门的强烈反对,同时又能不断的提升自己的思想地位。